富春江上的桐洲岛 朱启平 摄
新沙岛 蒋侃 摄
“天上有条白河浜,地上有条富春江。水像猫眼绿汪汪,沙作龙宫白玉床。活在岸上算风光,死在江里不冤枉。”
第一次读到这首关于富春江的民谣,我就被惊呆了。它不仅上天入地,还论及生死,且把死看得如此之淡,这已经不只是大无畏,而是大浪漫了。因为活在岸上就是赚就是不冤枉,赚而无憾,夫复何求?
我们大概都算活在岸上的人。当我们说一川如画富春江,这在表述上还停留在审美阶段。那到底是川模仿了画,还是画模仿了江,抑或是相互欣赏且模仿?
这个问题我还是很想问问黄公望,可惜他只回答了一句:你们去看我的画吧。
有人谈论过山水画和山水诗之间的异同,说诗歌反而是写实的居多,而山水画是写意的居多,当然也有人持相反意见。那么,古人说的“风烟俱沙,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到底是写实还是写意呢?这16字出现至今也已经1500年了,我们看到的富春江,还是同一条江。1500年,逝者如斯夫,我们就是在这斯夫中留下感慨。在斯夫中,富春江究竟是丰腴了一些还是苗条了一些呢?
这真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100年前富春江的老照片,好像更接近古人所写的那种样子。今人可能近视眼颇多,看一条江总是不太看得远了,有时植被过于浓密,自然也影响视线。这就像室内跳高和室外跳高,同样是两米高度,看上去还是不一样的。
因为参照不一样了,古今的参照,诗文的参照,现实和非现实的参照。
一川如画富春江,就像空气和阳光般的存在,也如雨和雾,或者说像一张纸,这可是富阳的特色产品呀。一川如画,人们画中生,画中长,还有画中游,这后一句还是富春女儿郁风的一个书名。一条江的功能,依我看无非三点:一是通航舟楫,二是养育众生,这两者都是实用的。而第三点则是在前两者的基础之上,上升为审美了,即富春江成了赋诗作画的对象。所以是一川如画,也是一川诗江。因此,无论是谢灵运还是吴均,也无论是黄公望还是郁氏兄弟,他们都从富春江找到了灵感。
他们成就了富春江,富春江更是成就了他们,富春江把审美提高了一个层次。它告诉我们:如果江流离开了青山,那种美就显得单一了。
还有一种方式,兼具了实用和审美,即江边钓翁或钓客的形象。他们一出现在诗画中,既是行为艺术,又是观念艺术。这艺术的核心是一个字:隐。而在现实生活中,把鱼钓上来也是生活的必需,所以在诸如周雄等孝子故事中都有破冰抓鱼的内容。这就不只是简单的审美了,而是先要果腹,然后才是诗情画意。
一条江盛满了水,就像酒杯里倒上了酒,倒上的酒可以慢慢喝掉,而江里的水则永远不会干涸。网上就有一个视频表情包,那是一只永远也倒不满的酒杯,那正如永远会醉人的这条富春江。
是先有郡名,还是先有江名,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条江已经伴随了我们至少2000多年。那时的江就是天堑,统一六国的秦始皇就碰到过这个问题,但他还是在最窄处渡过了这条江,开始了东南巡旅。
无论宽窄,都有江北江南;不论平急,都是一江春水向东流;流着流着,就跟钱塘江接上了头,跟浦阳江接上了头,于是它们三流合一,又开始日夜不息流向大海。
而在这之前,富春江又接纳了新安江,接纳了兰江,以及更多的支支脉脉,在这杭州富阳境内就是十溪润一江。而从这条江的上游来说,富春江是从桐庐流到富阳的,桐庐段一度就叫桐江,后来发现不行,富春江这个标识不能丢。
所以阅读富春江一定要读严子陵,因为我觉得他才是这条江的文化之源。如果没有严子陵的滥觞和加持,这条江的文化意象可能就不一样了。因为我们知道,无数的文人墨客,羡慕的都是英雄豪杰,或以文事而名垂千古之人。但严子陵恰恰是个例外,他是靠传说而山高水长的。正因为是个例外,才渐渐形成富春江今天这样的人文生态。如果没有严子陵,一定也会有谢灵运有孟浩然有范仲淹有苏东坡,但可能留不下那些千古诗歌了,多少诗人骚客多少千古钓徒都是来看这位祖师爷的。
这就可以懂了,为什么历朝历代要把一位溺水的24岁的孝子周雄塑造成江神,不仅是在富阳和桐庐,还在南方的诸多地方,正如在同一条江的下游,在钱塘江,伍子胥也被奉为了江神。这是颇为耐人寻味的。
富春山水有不少的亮点,从龙门到东梓关,就是从山到水,从历史到现实。或许龙门的历史感要强一些,而东梓关的现实意义要大一些,因为新杭派民居就是在绿水青山、乡村振兴的大框架下改造完成的。
富春江到了鹳山,人物和故事就多了,高潮也频频出现。因为鹳山是这一条江的精神制高点,虽然鹳山本身并不高,这也印证了那句话——山不在高,有仙则灵。这仙首先是先驱,那是从血泊中飞升起来的民族之魂,这就要讲到郁氏三兄弟,要讲述女眷和母亲的故事。
一川如画,狭义上说就是一条江和一幅画的故事,又不仅仅是黄公望,但的确是受黄公望的影响,也是时代和社会的必然。这或许还会给人有些启示,即一川如画,到底是客观事实还是主观描述,是浑然天成还是精雕细刻,于画如此,于诗于文亦是如此。
阅读富春江,一定会注意到富春上空的灿烂星辰,那是历史,又是现实。因为在100多年前,就有来自五湖四海的人沿着富春江到江边来听国学大师的讲课。那真的是五湖四海啊,正如从唐代以来,那么多的人来凭吊严子陵。而在今天,因为杭州亚运会的召开,会有全亚洲的朋友来到这里,这富春家门口的山山水水,又会迎来优秀的桨手和马术运动员,这就够了。这就是21世纪20年代,这就是今天的一川如画富春江。
这个时候我愿意用国学大师夏震武的两首诗拼接成一首诗来完成这样的表述——
先我烟波老富春,钓台千古峙江滨。
富春自有名山在,不向桃源更问津。
(孙昌建 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主任,杭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文学和文史类个人作品30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