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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波环绕广寒寨
来源:中国自然资源报 发布时间:2023-09-25 [打印本页] [关闭窗口]

晨曦中的广寒寨 赵芹章  摄

广寒寨下的酒仙湖 赵芹章  摄

我的家乡广寒寨位于湖南株洲攸县黄丰桥镇的深山中。上广寒寨没有大路,有时甚至无路可走。我就让脚下任一岔口,带我走向不熟悉的小径。河岸、水滩上的野花和我小时候见过的一模一样。幸福其实很简单,每年开,反复开,无须改变。鹏江河道改造还没完工。河水顺着光滑的多页岩缓缓流过。岩层清晰,如一本刚打开的新书,波浪发出哗啦哗啦的翻书声。刚出山的裂隙山泉水,带着野花的清香扑鼻而来,神清气爽,分外舒畅。最早喝鹏江河水的,不是人类,是蜻蜓、野猪、水鹿,还有野生猕猴桃树。

流水声渐渐清晰,一个小瀑布将我引了过去。瀑布下有一个深潭。水,绿莹莹的。它想静止不动,但跌落的瀑布搅乱了潭水的宁静。四声杜鹃站在岸边的一根绿枝上偶尔鸣叫几声,和这潭水一起过着岁月静好、有声有色的日子。水潭平躺在这里,不远离家门,就把自己绿得像翡翠一样,做山里最漂亮的水姑娘。

我取一片枯黄的桐树叶,跪在潭边包了一叶水,像小鹿一样细细地啜饮了两口。嘴巴甜了,舌头甜了,喉咙也甜了,心里就甜了。全身的汗毛孔像无数张嘴,也一下全打开了。我在石头上坐一会,凉一凉热腾腾的汗毛。

最终,我还是脱了衣服,像丢一颗石子一样,把自己丢进了水潭。此刻,我的身体是干净的,思想和潜意识都是透明的。我让全身每一寸肌肤都贴近这翠绿的水。我单纯地仰望天空,像婴儿一样,沉浸在绿色的怀抱里。鱼儿在我身边游来游去,我羡慕它们看到了一个简单的灵魂。夏天里的潭水,仍旧冰冷刺骨。我的内心已提前入冬,身外酷热难当,而我感受到自己的骨头像冰一样冷硬。

水边长出一朵我没见过的小花,在阳光下发紫,像一个意外出现的灵魂。新叶锥形,老叶卵形。它身下的潭水几乎静止,光阴在它发紫的身上缓缓流淌。即使只是微微颤抖,它也好像换了很多美好的姿势。我向它致敬。

我潜入水底,睁开眼睛。眼膜舒服,眼瞳舒服。水像透明的液体空气在身上滑过。我触摸水底的石头,它们体温冰凉,躺在荡漾的光斑里万年不醒。山外的世界如火如荼,它们在这里安享寂静。我不能久躺水下,只能在水面抛头露面,还不如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一块石头。

一群龙旋鱼摆着小尾巴游过来了,像步行街上游走的少男少女。金色的阳光从它们银色的侧面反射出光芒。薄如蝉翼的背鳍突然一闪,它们无缘无故地,倏地转身而去,都不理我。没发现危险,它们就又游过来了。上百条细细长长的鱼儿很慢很稳地向我飘来,像一个银色的梦幻。我刚想凑近看看,它们突然一闪,又不见了。水面一清二白,啥也没有,刚才的一切像从我脑海闪过的一个念头。

我知道鱼儿是爱泉水的。它们浮出水面,小嘴张张合合,对泉水说话。泉水不信它们说的话呢,小鱼儿就把水请进肚子,让它们看看自己水做的心。

蝴蝶在尝花的味道,华丽的翅膀一张一合。扇起的风,像叹息,空气里弥漫难以察觉的香气。有几棵菖蒲,像是被蝴蝶下了迷药,腻在这充满水汽的潭边不住地抖动自己的身子。

我悄悄地往岸上游。上岸穿好衣服,鸟在石头上换毛。地上散落了很多漂亮的羽毛。那些长长的、五彩缤纷的鸟羽和没有羽轴的白羽绒,都被鸟儿丢弃了。我捡了几根特别的,插在头上,一时间也像鸟。

山风吹动我的眉毛,我为这一切眨了一下眼睛。可我舍不得眨眼。

我继续看树。同一棵树上,先发出来的枝条都很小心,不会超越后面生出来的长在上一层的枝条。最后发出来的新枝,最嫩的那片芽叶,一定是站在树顶最高的位置。它们因此日益葳蕤,生生不息。每棵树都戴着深绿树冠,不慌不忙,枝条交错覆盖,密林深处传来各种鸟叫。斑鸠、黄腹角雉、锦鸡、池鹭、黄鹂、乌鸫、喜鹊、百灵鸟,我是能辨别出来的。

一朵野花开了。蜜蜂捞完蕊柱上的花蜜,腿上沾满了花粉。它还没飞走,又来了一只甲壳虫。甲壳虫畅饮了花瓣上的甘露。两种生物振动翅膀发出友好的声音,它们一起摇晃着花瓣,为花儿舞蹈。蜜蜂带回蜜,甲壳虫带回露水。它们都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我这才想起,也该找找往回走的路了。

山下的树叶反射着阳光,像闪耀着光芒的眼睛。望广寒寨诸峰,宽阔浩瀚,华美绚烂,如绿色的星海。树木像绿色的潮水,随着山岭起伏,向我汹涌奔流。树根锲而不舍,也正向我追踪而来。树木茂密,几乎无路可走。但我还是找到了传说中那棵最大的红豆杉。

在广寒寨,当家的树就是这棵红豆杉。树高大约16米,胸径约120厘米,树龄在1000年以上。它的根部抱着一颗巨石,根系扎到了巨石下的缝隙。水在岩缝里,不知是树根找到的泉水,还是泉水找到的树根。我知道,这汪泉水就是鹏江河的源头。这一刻,水和树互相成全,穿越千年。

一轮圆月挂在广寒寨上空,像粉笔画出来的一幅画。浅灰色的云和天空下山坳的阴暗度十分贴合,荡漾着无边的静穆和温柔。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月色。月亮像淡黄色的飞鸟拖着羽翎划过东方的天空,细长的薄云如羽翼般轻摇,华晕浸染了周边深蓝色的天幕,盈盈玄光,妙不可言。

云朵从广寒寨最高峰移动,多少会有些磨损,一些云儿挂在树枝上就不走了。小鸟和小虫儿,安静点吧,不要扰乱我回家的路。所有的路都是我必须要走的。

我向广寒寨低头,折返尘世。每走一步,都会听到它的回音,好像远方有人在呼喊我的名字,叮嘱我保持轻盈。

(陈夏雨  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株洲市作协副主席。)